在高畑勳經典之作《再見螢火蟲》，主角清太餓死於二戰末期一個晚上，1945 年 9 月 21 日。如果要紀念清太的話，就是這幾天的事了。
電影最有意思的地方，是主角清太父親乃是海軍軍官，算是家境富裕，家族地位顯貴。用現在的說法，主角可是「投對胎的人生勝利組」。如果沒有戰爭的話，主角應該會過著一個富足的童年，成長後可見會頗為順遂。直至母親意外去世，遺下了幾套和服、玉戒，以及相對於當年海軍上將一年薪水的遺產給清太繼承。
有沒有可能，主角其實不單是戰爭的受害者，同時也是戰爭的受益者？清太的整個童年以及家裡的資產，都是來自戰爭，足夠他們去到日本快戰敗時也能夠維持體面的生活。雖然他看起來像是單純戰爭受害的無辜兒童，但在此之前，清太是因為戰爭帶來的富裕與體面，而成長起來。
在《再見螢火蟲》的原著小說中，有描寫清太一開始的家境是多麼富裕。在物資貧乏的年代，他卻可以挑吃，還能養寵物。主角母親擁有珠寶、昂貴的和服，甚至會去渡假。這樣的設定有沒有讓你有一種難以聯想的感覺？是的，清太一家在戰爭中受益匪淺，是「天龍人」，但電影完全隱去了原著這個部份，只有暗示。
所以我們看電影的時候，就會對清太的行為感到莫名其妙。因為這是個階級翻轉的故事，只是不是向上翻，而是向下翻。家裡有車有房的人生勝利組，在變故後被家境一般的親戚收容。所以親戚要求他去工作，他卻覺得憑甚麼要他做那種低薪工作？在戰爭末期，工作當然辛苦又待遇不好，窮人不做就餓死，不得不被壓搾。
但清太根正苗紅，幾乎是特權階級，而且手上有筆遺產，跑去當奴工這件事是一種侮辱，會讓他感到尊嚴受創。觀眾們如果有認識一些學歷很高，家境很好，所以不找到好的工作，就寧可不工作，在家裡蹲也不接受低薪工作的大學生，你就會理解清太在想甚麼了。你會發覺在戰爭之外，《再見螢火蟲》細緻描寫了那種童年「過得太好」，導致接受不到現實落差的人。
清太與親戚的關係惡化，並不是「親戚刻薄」，而是對於親戚而言，她的家境能給大少爺的東西，已經最好，但清太根本看不上眼。清太覺得自己應得的「人權」，親戚其實無力滿足。他們只覺得你現在這田地了，管你爸爸是誰或者是甚麼名校的學生，戰爭時期，為何不能放下一些無謂的尊嚴，馬死落地行一行？
如果將清太比作今天的房東少爺，家道中落後，叫他去工廠當流水線作業員，也是一樣。在今天「窮人生孩子就是害人，何必生下來當別人牛馬」當道的時代，不少人應該寧可死掉，都不想要當「奴工」吧？
但親戚也覺得自己很辛苦，仍給你一餐一宿，你卻不感恩。清太覺得我失去了母親，我還在消化情緒，你卻叫我去當奴工，我的尊嚴與感受何在？因為他以前連天婦羅都可以餵狗，親戚能給的粗茶淡飯，算甚麼恩惠？即使親戚自己吃的東西都一樣，沒有特別待薄他，但清太是視而不見的。他只會想到自己被待薄，無視別人的條件限制。
所以最後，清太是為了尊嚴與自由才帶著妹妹離家出走。在「腳踏實地」與「尊嚴」之間，他選擇了他所認為的「尊嚴」。事實上只要腳踏實地向現實低頭，像一個普通窮人般工作和生存，他和妹妹大概可以輕鬆活到戰後，但清太就是寧可偷、搶、捱餓，都不願意接受階級下流的事實。更不要說他繼承的遺產，也不願意拿出來用，直至妹妹快死了才願意提出來買食物，當然觀眾都知道太遲了。
清太的活路其實很多，他既可以接受現實去打工，也可以靠父母的庇蔭殘存。如果是個普通的窮人孩子，有個 7000 日元的存款，其實沒甚麼好擔心的。窮人孩子反而知道人類本來就該為五斗米折腰。清太的行為，並不是因為他太年輕，反而是因為他出身太好。
出身太好帶給他過多的尊嚴與自信，才是讓他選擇了死路的原因。故事離戰爭結束已經不遠了，哪怕是營營役役的貧苦百姓、工廠裡沒得休息的勞工，甚至連上前線打仗的漫畫家水木茂，之後不少都能活下來。他們條件比清太惡劣得多。諷刺地，貧窮、飢餓與敵人的子彈，有時都不夠過度的尊嚴與固執致命。
導演一早告訴你，《再見螢火蟲》「反戰」，但你可以看出，導演真正在花篇幅描述的，是清太這一種人，一種因為過得太爽反而害死自己的人。當然也可以說，導演借清太的遭遇，側寫了時代中一個向下降的階級，結果是他們擁有生存的資源，但就是無法生存到新時代。
文 / 藍鯨麥斯